与刻本结缘,和书友共情

1996年,天津古籍书店准备办迎春展销会。这是书友们的重大节日之一。按往年惯例,展销会都会拿出一些新货来。这次我打听到,店方从某藏家手里,收购到一批晚清民国间的精刻本。

在这之前的几年里,此类书还少有人关注,价格要比清代刻本便宜许多,每册的价格在80元到120元之间,此一时彼一时,由于北方出现几位藏家突然间争抢这类书中的稀见品种,导致其价格立马扶摇直上。有人买有人卖,这就是市场;买的比卖的多,这就是牛市。而1996年这个阶段,正处在民国精刻本的涨价初期,从1994年到2004年,应该算是民国精刻本的黄金时代。我当然不能免俗,众人争抢的书,那必定是好书,于是,我也跟着起哄。这次展销会开展前的几天,我就跑到店里做义工,帮忙不假,也藏点私心,想记清楚哪部书放在了哪个位置,以待开卖时快下手。

三天后开展时,门口果然等候着七八十位书友,其实不少是相熟者,还有一些是从北京专门赶来的。那时网络还处于初创期,这些人哪里得到的消息,真是匪夷所思。买书最怕这种“狼多肉少”的局面,我在人群中竟然看到了唐海先生,因为他目标太大,如果按照体重排座次,唐海在书友中定能拔得头筹,虽然我觉得自己也算伟岸,但跟唐海比起来,还是小巫见大巫。这种场合,我其实很不希望见到他,那可是强劲对手。

胡思乱想间,猛听到一声大喊:冲啊!众人蜂拥挤入店内。冲进之后,书友们面对两大排满满的书架,左顾右盼,就像上唇顶着天,下唇顶着地,完全无从下口,只能站在书架前,盲目而随意地抱下一些书,急速地打开函套,翻到卷首看一眼,觉得不是想要的,就随手插回架上。这种挑书方式效率极低,因为挑不了多少部,其他的书已经到了别人手里。而我的心仪之书,因为位置记得很牢,走到架前有如探囊取物,可谓百发百中,虽然也有几部被他人夺去,但清点战利品所得超过八成,这个成绩相当不错。要想从一众竞买者中拔得头筹,就得讲究方式方法。

那场展销会,我买下了三十多部书,泰半是民国精刻本。待书友们渐渐散去,我到前台结账,找来些旧纸箱装书,竟然装了满满六大箱,捆绑之后,请店员们帮我搬到一楼店门口,去电司机请他把车开过来。这时我才看到唐海也站在门口,像专门等我似的。他看我出来,晃动着巨大的身躯,径直走向我,然后低声跟我说,他想看看我买了些什么书。这个要求有点过分,通常而言,只有很铁的朋友才好意思提出这种无理要求,而我跟唐海最多算个三分熟。我犹豫着还没想好如何婉拒他,他好像也不在乎我脸上的不悦,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,同时还连说了三声,“我只是想看看”。细想之下,自己所买之书,也没有什么违碍品,于是我跟他说,把这些箱子都打开很麻烦,车马上就来了,给你拆一箱看看吧。唐海也不说话,站在箱子前直接拆开了一箱,自顾自地一本本翻看,那姿势,比在店里挑书还要随意。他翻到了这部朱印的《甓庵诗录》,把此书攥在手里,也不再看其他的书,只是把这部书翻来倒去地看了各个细节,像是要发现什么破绽似的。我耐着性子等他翻看,看了一会儿,他终于抬起头,真诚地望着我说:“这部书我想要。”太过分了!堪比虎口夺食,简直匪夷所思,我一口回绝。他不以为忤,双手抱紧此书。我问他为什么如此,他说函套内册贴着藏书票,而古书有西洋藏书票者不多见,边说边打开函套,指给我看。这张藏书票我倒没有注意到,但即使没注意到,书也不应当归你呀。他看我态度坚决,于是说,他要去找经理,为什么自己就没能挑到这种带藏书票的书。这句话在我听来,具有威胁意味,心里有些生气。但若他真的去找经理,有可能又给店里找来麻烦,想了想,还是觉得应当稳住他。于是,我平复了一下心情,口气真诚地跟他说,自己也没注意到这藏书票的事情,很可能买下的这些书中还有,等我回去后仔细查看,如果能再找到一部的话,这一部肯定会转让给他。他不太相信地看着我,我冲他肯定地点了点头。于是,他把那部书还给了我。但动作和表情,满是依依不舍,就跟他赠送给我一部好书似的。

唐海对书很是痴迷,有那么几年,我自己也同样疯狂地到处买书,北京之外,国内其他地方的古旧书店,也大多跑到。而那几年,我每到一处,不是遇到唐海,就是听说唐海刚刚来过。但从店主的语气中,时常能听到他们对唐海的微词。主要是说,唐海来到店里,只是掐尖儿,必要看店里最好的书,把书拿在手里后,再坚持不懈地跟店家砍价,砍到半价他都不满意,一般都会以三四折的价钱拿走。圈中人都知道,唐海是真心爱书,他不像有的人,只是把书当成赚钱的商品。唐海为了一部必得之书,敢跟别人玩命。

就是这样一个爱书之人,在2001年左右,突然从书友的视野里消失了。他消失的原因和方向,竟然连他最亲密的战友都毫不知情。而我自从那次许诺有机会把那部书转让给他之后,就一直躲着唐海,即便有那么两回被问起,我都找了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搪塞过去,从此就尽量躲着他。但人有时候也奇怪,对惟恐避之不及的人,倘若真不见了,又陡然生出“相遇怕相见,不见又思君”之感。

人生就是有很多巧事儿。2005年,翰海拍卖公司在京广中心搞预展,我居然再次见到了唐海。那天具体跟他聊了些什么,我已记不太清。等他离开后,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,忘记了问他,你怎么消失了,现在还玩不玩书了?但觉得这个问话不对,因为他刚才说过,他还在读跟书有关的文章,那也就说明,他的心,还没有离开书圈。自那次见面,又过了十多年,再没有听到过唐海的任何音讯。不知道他过得怎样,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喜欢书,我真盼望着他能重新回到书圈里来。如果他愿意回来,我真想把那部他钟情的朱印本《甓庵诗录》白送给他,只是不知道从怎样的渠道,能让唐海知道我的这个心愿。

(作者为藏书家,故宫博物院兼职研究员、复旦大学古籍保护研究院特聘研究员)

作者:韦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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